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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亦刊載於PTT〔EriFukatsu〕深津繪里版,未經同意請勿任意轉載。

(二)

「正確答案」不是我們想呈現的作品,
找尋的「過程」才是我們要呈現的

「春琴」的導演麥克伯尼出生於英國,目前為合拍劇團藝術總監,同時也以演員的身份活躍於電影圈。他的作品總是透過肢體動作及影像元素,藉以擴展舞台劇表演上的可能性,也曾以村上春樹的短編作品「象的消失」為藍本,將之改編為舞台劇「大象消失記」。他在1995年初次造訪日本時,第一次讀到谷崎潤一郎的隨筆作品「陰翳禮讚」,從那之後,他便一直對谷崎潤一郎的作品很有興趣,也一直很想把谷崎的代表作「春琴抄」改編為舞台劇。「春琴抄」是部述事方式獨特的小說作品,故事描述一位眼盲的三絃琴老師「春琴」,和一位從小向她學琴並擔任其引路僕人「佐助」之間那極度扭曲、幾近獻身的愛情故事。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一書中描述了西方人和日本人對於各類事物的不同看法。像是對於「陰暗」這件事的看法差異:西方人覺得廁所就該在牆上貼上白色磁磚才算得上衛生;而當時日本的廁所卻常是光線昏暗不明的,亦即日本人對這種淨與不淨之間的曖昧有其偏好,書中提到了許多這類的課題。日本人將曖昧模糊視為一種美,而麥克伯尼則將「陰翳禮讚」中的世界觀,也就是這種模糊的美感,和「春琴抄」結合並將之昇華為舞台劇「春琴」。另外,麥克伯尼的劇場作品中通常不會以戲曲的方式呈現,這次也是如此,而且一開始並未決定角色要如何分配,唯一確定的,就是要將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及「春琴抄」改編為舞台劇而已。

「工作坊開始的頭一天,麥克伯尼向大家說的第一句話是:『雖然這次要求大家來參加,但我其實完全沒有規劃任何排練內容』。他還說『我不是裝帥喔!我是真的完全沒想過。』(笑)他接著又說『你們可能會被經紀公司那邊問到“跑到倫敦去到底都在幹嘛”,到時我希望你們回答“一切都很順利”』(笑)。一聽到他這麼說,就整個人完全放鬆下來。」

說自己「什麼都沒準備」的麥克伯尼,在之後的三禮拜,真的和深津及其他的演員一起從零開始創作。第一個禮拜完全沒用到谷崎的文本,就從調整所有人的呼吸步調開始。接著為了結合所有人對光與影的想像,他要求他們透過繪畫來表現蠟燭、日光燈、聚光燈等四種不同的光線。雖然要求他們畫蠟燭的光線,但可不是把蠟燭畫出來,而是把自己從蠟燭感受到的東西透過繪畫表現出來。一開始要求他們用鉛筆,接著則改以筆及水墨畫來畫。麥克伯尼還向他們提出要求:「光線會有漸層的變化,所以我希望你們可以把由明到暗的層次表現出來」。此外,在排練場還以紅、橙、黄、綠等顏色劃分區域,並要求演員們將在不同顏色之間所感受到的光線差異,透過肢體動作表現出來,並要求他們一直重覆排練。對於麥克伯尼而言,在思考要如何將谷崎的小說轉為劇本之前,為了讓所有的東西合而為一,必須先讓演員們能夠擁有「共通語言」。

「對一個演員而言,沒有比這次更難得的機會了,對吧?我的意思是說,能夠在一個固定的地點、在一段時間之內,只要單純思考如何去當個演員,所以我真的非常地開心能有這個機會。在日本工作的時候,基本上沒什麼時間能夠讓我深入思考,但我偶爾也會自問,我──『深津繪里』這個人,到底現在演的角色是什麼,或是到底為什麼非得透過這種方式演出等問題。雖然那是我正在做的工作,但說不定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受限於自己的名字之中。即使我並非有意識地這麼表現,但觀眾也只能看到我所表現出來的樣子而已。況且,就算我想儘量在演出時表現更多的『自我』,但在心底總會有個聲音,把那個『自我』拉回來,或是有那麼一瞬間會認為自己太過得意忘形。但在倫敦時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不用裝模作樣,可以讓自己完全處於重新開機的狀態。雖然到目前為止演出過的作品也是以相同的心態面對,但我很清楚這一次是真的達到那樣的狀態,能夠不用思考、完全交出自己。我覺得能夠知道自己還有這一面很幸福,而且這次我真的學到了很多非常難得、用金錢換不到的經驗,之後也能把這次學到的東西,運用在舞台劇的演出,或是平常演戲的工作時也能派上用場。所以,在尚未確定『春琴』中要擔綱的角色之前,我就已經很開心了。」深津笑著說:「麥克伯尼應該不太知道我是誰搞不好連我在日本是做什麼的都不曉得。」

這趟旅程的收穫,並不只是在旅程中看到或感受到的東西。自己長久居住的土地以及在那片土地上度過的時光所代表的意義,有些東西得要透過旅行隔開些距離後才能看清。而這些事,不管是好是壞,只有透過「距離」才能夠察覺。就算是做同一件事,只要場域不同,就會有不同的意義。雖然深津認為「麥克伯尼應該不太知道我是誰」,但或許麥克伯尼所認識的,是深津這個人的本質。我認為他其實不覺得自己必須了解那個背負著角色性格的、身為女演員的她,而是只對深津的某個部份感興趣……像是她原本所擁有的特質之類的,所以才讓她到倫敦去。

深津在倫敦的生活,幾乎每天就是來往於排練場和住處之間。她和一位擔任舞台劇導演的女性同住在一間公寓中生活,每天早上搭公車去排練場,早餐通常就在住處烤片吐司或是吃個水果就打發。排練結束之後會和麥克伯尼還有其他的演員們一起去酒吧,有時也會獨自出去吃飯。「我還蠻享受一些小事的,像是某天突然發現,原來這條地鐵路線要在某一站轉乘,才會更快到達目的地之類的。雖然我在日本也可以到處趴趴走啦!因為我是公眾人物,有人上前和我打招呼對我而言也是一種鼓勵,我也很開心,但有時候沒做好心理準備,這時若突然有人來跟我說話,會讓我變得有些緊張。在倫敦的話,只要有休假,我還蠻常出門到處逛逛的,像是去逛百貨公司。有一次我聽說有一種餐點是在貝果中間夾著用塩水川燙過的牛肉,就很想吃吃看,結果完全跑錯地方,走了好遠的路,最後還是沒找到。」(笑)

在倫敦的工作坊,排練進入後半期時才慢慢地把谷崎的小說放進排練中,並逐漸有了具體化的成果。在這個階段的排練內容,就是由麥克伯尼挑出小說中的一個章節,然後再由工作坊的演員們分組去試著表現當中的內容,如此重覆進行排練,也是在這個時期決定要在劇中使用榻榻米及人偶的。然而,麥克伯尼卻在最後一週時身體出狀況,結果那一整個禮拜都沒參加排練。雖然演員們仍繼續排練工作,並配合三味線老師彈奏的樂音進行動作排演,但進度仍是受了一些影響。不過深津卻在這段期間內,因為麥克伯尼的一位女性友人來工作坊探班時所說的一句話,而得到了一個啟示。

「『現今的物理學認為,人類眼裡的一切,都只是幻想。』她說這是目前物理學上的主流認知。意思是在眼裡所見的事物,是因為有人看到了才初次成為真正存在的東西。雖然聽起來很複雜,不過這句話很令人深思。人類的確會被眼前所見的事物迷惑,而有些東西就是因為看得見所以才感覺不到。所以才說「人類眼裡的一切,都只是幻想」,聽起來或許有些哲學性又有些極端,但我卻認為這和春琴是位盲人這件事有些關連。而且她把那麼難的道理,用簡單的話語傳達給我們,這真的太厲害了。困難的道理用困難的方式便無法傳達,你希望對方能明白你說的話對吧。我想這次的演出也是相同的道理。如果我想用這種方式表演、傳達意念,就應該要用簡單的方式傳達。就是因為麥克伯尼和她都以這樣的角度看事情,所以做出來的東西也不會是單一面向的。『我們要做的,是要把做起來很複雜的東西,讓它看起來很簡樸』、『但是又不能讓觀眾很容易就看出來』,這是麥克伯尼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我想就是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做那麼多的事。那都是為了讓一切到達簡樸之境所必須做的準備。」

這次雜誌的拍照工作的地點在東京都內,在現場和深津聊到一組和蠟燭有關的照片,攝影師是杉本博司,據說整個攝影的主題就只有一根蠟燭。她還說,明明就是用同一根蠟燭,但卻又不會拍出同樣的東西,她一方面覺得很不可思議,但又覺得那好美。乍看之下既簡樸又平凡無奇的蠟燭,只要觀看的角度或是觀看的人的心境有所不同,一轉眼就會和先前看到的樣貌完全不一樣。今日眼前所見的,只不過是複雜事物中的其中一個面向而己。這次的作品並不是戲曲,在舞台上演出的演員也沒有既定的台詞。或者該說,重點不在於要說什麼台詞,而是那些台詞,如果不能把作品中複雜的部份,以簡單的方式表現就沒有意義了。所謂的簡樸就是指這點,而那些台詞或是表演型式,必須要能把眼前看不見的東西,投影到觀眾的心裡去,而非單純呈現在觀眾眼前,才符合「簡樸」的要求。

「雖然麥克伯尼對這部戲的想法很複雜,但經過三個禮拜的排練,我覺得我們已經很接近他腦中所想的樣貌,了解他想要做的是什麼。因為聽到那句『人類眼裡的一切,都只是幻想』,之後再去閱讀『春琴抄』時便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人生當中唯一最確定的事,就是所有的事都是不確定的,只有這點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麥克伯尼最常掛在嘴邊的話,總覺得那樣的世界觀我現在可以理解了。」

她在2007年年底回到日本,隔年一月七日再次進行排練。試演會即將在同年的二月二十一日舉行,但這時劇中的配角及台詞都還沒完全定下來。舞台劇的製作人及深津的經紀人都未獲准進入排練場,此時的排練也陷入膠著狀態,但深津卻說她一點都不會感到不安。「我這麼有自信,是因為這部戲真的是由所有人一起,從無到有一點一滴累積建立起來的。大家的意見能夠在這部舞台劇中呈現,我真的覺得非常開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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